年年有鱼

29

决赛。然而这一次连叶修的话都不灵了。

世邀赛在瑞士主场冠军队的欢呼声中落下了帷幕。

中国队在第一次远征中获得了亚军，成绩不算坏，但在输给对手的那一刹那，所有人心里都充斥着不甘和遗憾，而某些人心里翻腾着的还远远不止这些。

比如张佳乐。

颁奖仪式结束后，叶修咳嗽一声，正准备尽尽领队的职责，发个言什么的，张佳乐低低说了声抱歉身体不太舒服，就先回去了。

叶修下意识地想抓住张佳乐的胳膊，却在看到他低垂的眼帘下那一道浓重的疲惫和淡漠后僵住了动作，伸出了一半的手只捞到了空气。

张佳乐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神情中带着点哀伤和自责地看着自己的队友。

“对不起。”他说。

队员们面面相觑，一时都没闹明白他这莫名其妙的道歉。叶修心里一紧，喊了一句：“张佳乐！”

他看了眼叶修，表情尽量维持得很平静，但眼底还是透着一丝脆弱和不舍。他最终什么话也没说，眯起眼睛扯了个微笑，然后离开了会场。

叶修没有料到这是他从张佳乐脸上看到的最后一个表情。

当天晚上有主办方办的庆功宴，酒是在所难免的。等一杯倒的叶修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张佳乐已经不见了。

他坐在张佳乐敞开着大门的房间里，第一次有了点惊慌失措的心情。

“叶队。”喻文州在叶修房间里没找到人的时候就猜到他到这边来了，他和张佳乐的事情没有刻意隐瞒，兴欣和霸图的人知道，像喻文州这种聪明又敏感的人也总是能猜到一些。“张佳乐和张新杰搭乘了早班的飞机提前回国了，说是霸图有些事要处理，来不及跟你报备，让我等你醒了后跟你说。”

“张新杰陪他回去了？”

“嗯。”虽然张新杰的说辞是霸图有要事，但喻文州猜得到是因为张佳乐情绪不对，而叶修则是心知肚明。

“这回……他怕是又要退役了吧。”

“张佳乐前辈到底怎么了？我不认为现在的他会无法承受再拿一个亚军的压力。”

“他在比赛前服用了紧急抑制剂。”叶修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件事其实是他的责任，虽然说决赛的失利不能完全与抑制剂的副作用挂钩，但以张佳乐的性格肯定是全部往自己身上揽。愧疚之下又心灰意冷，急匆匆地回霸图只怕也是想去跟韩文清说声对不起……

当然，也可能是不愿再看到自己。

喻文州顿时明白了身为一个Omega的难处，但他并不认同张佳乐的道歉。“可决赛上，大家都没有明显的失误，团队赛里的新战术也的确派上了用场，虽然最终没有挽回微弱的差距，但并不能就此归结于张佳乐的发挥。我觉得很难说紧急抑制剂真的有对他的状态造成什么影响……至少在他道歉的时候，大家茫然的态度也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

“你不了解他。”叶修苦笑道，“另一方面，他也许是对我也彻底失望了吧。”

叶修居然会在他面前袒露苦楚，这让喻文州有些惊讶，但他对他人的隐私不欲做过多的窥探，见叶修不再主动解释些什么，他也没问，只是伸手拍了一下对方肩膀。

“误会总会解开的。”

“但愿吧。”

但因此失去的东西却可能这辈子都不能再重来一次。

 

张佳乐退役后便如同人间蒸发了。

霸图的新闻发布得很讲究，在最大程度上将张佳乐再度退役对霸图和对他本人造成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媒体还在沸沸扬扬炒着 “五亚”，并非恶意，更多的是一种友好的戏谑。国家队首次走向世界，第二的成绩足以证明这支队伍的强大和潜力，并为中国日后在世界荣耀联盟里的发展奠定了基础——然而张佳乐本人却已经逐渐淡出了公众的视线。

这样的结果也是叶修始料不及的，但在是否后悔这一点上，他却也一时无法想清楚。分开的难受是毋庸置疑的，比再也不打荣耀还难受，但是每每想到如果那天晚上真的标记了，张佳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一生送给自己，叶修又觉得这样的选择是对的。

他总觉得张佳乐在某些方面还是个小孩子，单纯得没半点心眼，连分化觉醒都来得比一般人晚那么多年，感情热烈得仿佛不真实，像是只能燃放一次的烟花，点燃了就再无退路。他还需要自己一个人走一走，看一看更广袤的世界，才会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对此黄少天深表惋惜。

他说张佳乐喜欢你，是个人有对眼睛都能看得出来。

叶修嘲讽地一笑，说少装了，你家队长没说之前你压根没看出来吧。

黄少天怒，没营养的话连珠炮似的往叶修身上砸，这回竟然没有遭到反击，稀奇得很。黄少天于是也破天荒地收住了垃圾话，颇为良心地总结了一句：“张佳乐真的特别喜欢你，他走之前还悄悄跟苏沐橙说以后别让你喝酒了，被我听到了，总之，不标记他绝对是你的损失。”

叶修摇摇头，说了一个从前根本不可能从他嘴里听到的词。

“没信心。”

一旁的方锐震惊了，他表示见识过叶修没下限厚脸皮大心脏，就是没见过他谦虚，要听到他说出这个词简直堪比山无棱天地合的难度。

叶修手指一动，弹了方锐一脸灰：“哥不是对自己没信心，是对标记这个玩意儿没信心。”

用标记来拴住人一辈子，让omega由内而外地臣服，总觉的像是在篡改数据作弊一样。更何况，这根金手指似乎也不是那么的金固。

 

“可是标记同时也是一种保护，而且你是A啊，你怕什么。”

等到不理解的人都摇摇头散了，最后苏沐橙才停在他身边，低着头轻轻地说。

你怕什么。

叶修一向平静的表情被这句话砸开了一条裂缝。

看着叶修和张佳乐这么多年走过来，俩人之间的融洽和信任苏沐橙都一一看在眼里，她自认为能够了解张佳乐的心思，也觉得叶修不至于对张佳乐这么缺乏信赖，更相信叶修不是一个会把自己的顾虑和想法强加在对方身上的人。所以她抬起头紧紧地盯着叶修，终于在他脸上找到一丝苦涩和无奈。

 

叶修心里确实有一个秘密。

虽然时常嘲笑张佳乐的晚熟，但其实分化对他自己来说，却是一段十分糟糕的记忆。

漫长的赛季中，他偶尔会想起吴雪峰退役时张佳乐别扭的关心。当时的自己并不是刻意装得云淡风轻，而是因为失去搭档的痛啊……他早在联盟赛季开始之前就体会过了，而且是真正意义上的失去。

那人不仅是他的搭档，还是他的知己，是苏沐橙的哥哥苏沐秋。苏沐秋比较早熟，靠着打游戏赚生活费养着自己和妹妹，认识叶修后在网游里更是如鱼得水。然而叶修虽然技术过硬，但因为没分化，本质上还是个孩子，加上对于人际交往和世俗的淡漠，苏沐秋就理所应当地承担起更多的责任，照顾着离家出走的叶修。

三个人一起在网吧流浪的时光不是特别长，却是叶修这辈子在荣耀中最纯碎的时光，没有任何顾虑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就算偶尔吃不饱，看着那两兄妹干净的笑颜，也觉得从心里到胃里都是暖的。

偶尔也会被网吧的小混混找茬，但苏沐秋伶牙俐齿的，大多时候都能唬得住人，有时实在唬不住了，也会换上一副凶狠的表情，用信息素来对抗。沉香木的味道不是特别有攻击性，但苏沐秋虽年龄不大，信息素浓度却不低于成年人，还胜在出其不意地马力全开，总能把人拍个半晕，然后迅速拉着妹妹和叶修跑路。

那时候苏沐橙还小，不懂信息素的机制，总觉得哥哥有特异功能，像是游戏里的法术一样，每次都觉得有趣得紧。叶修也闻不着味儿，但大概知道是个怎么回事，事后就会担心地拉住苏沐秋，说万一对方也是个强一点的A，一时没震慑住反而被激怒了，就会很危险啊。

苏沐秋就笑嘻嘻地说那你也赶紧分化啊，到时候我俩一起拍死他们。

忽视掉一起释放信息素互相排斥的后果以及分化成beta或omega的可能，叶修思考了一会，认真地说好。

然而他没有想到分化和分别是一同到来的。

一场车祸夺取了好友的生命。叶修目睹了事故的发生，在把人送到医院后，就开始觉得身体里有一股陌生的气息混着激烈的情绪开始翻腾。

正当他难受地整个人蜷在门口时，急救室的灯灭了，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人走出来，冲他摇摇头。

叶修当时脑袋里有短暂的几秒空白，等他恢复意识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扑到急救台边上，鼻口里窜进一丝陌生的味道，温和又幽雅。

或许是感受到叶修正剧烈动荡的情绪，苏沐秋在弥留之际竟然还能找回一丝清明的意识，他缓缓睁开眼，张口就又咳得满脸血沫。

这就是你的味道，真好闻啊，我有点舍不得离开……但……帮我照顾好沐橙。

他微笑着说，伸手抚上叶修的脸。这个动作似乎耗尽了他所剩无几的力气，眼睛也支撑不住地缓缓阖上，声音微弱得像在喃喃自语。

幸好，幸好你还不懂，幸好……

话还没说话，手就从叶修的脸上滑落，面上还带着一点浅笑，却永远停止了心跳。

叶修承受着巨大的悲伤和分化时的痛苦，五感变得异常灵敏，性别分化的过程中随之而来的是青春期对于感情的懵懂觉醒。他忽然就懂了苏沐秋微笑表情下所蕴藏的浓烈情感，也听到了他没说完的那一句话。

——幸好你还不懂，幸好你还没有喜欢上我，幸好你还有未来。

但明明都应该是最为遗憾的事，为却何是“幸好”？

思维仿佛胶着凝固了，叶修无法理解。

苏沐橙赶过来的时候，医院的整个楼层已经被汹涌的海水淹没，到处都是骚乱的人群。还没有分化的苏沐橙感受不到失控的信息素，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叶修艰难地搂住她，用尽力气给了一个安抚的微笑就昏倒了。

醒来之后，他就成了Alpha。

他的人生轨迹并没有因为这一场意外而改变，相反，直面生死让人一夜之间成熟了很多对于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也变得更加坚定。

生命如此脆弱，梦想尤显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