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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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软的睡眠之中乐无异看到了夏夷则还完好无缺的时候。
也是像今日这样的穿着，只是不需要眼镜，敏锐且行动迅速。

“好重的野兽，皮还那么坚硬，只有眼睛才是要害……夷则你瞄得也太准了。”
“让开，我来。你是拖不动的。”
“喂，别仗着自己是人形机就这么嚣张，小心我入侵程序把你的属性改弱。”
“你改不了。”夏夷则丝毫不受威胁，但想了想又简单地补充了一句，“我并不是贬低你，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那句补充听在耳里分不清是诚意安抚还是蓄意调侃，乐无异在心里默默地吐槽着师父怎么留下一个如此不好驾驭的人形机给他——初见的时候还期待听到一声乖巧的“主人”呢，结果后来……彻底的幻想破灭啊。

冷淡，强势，自我，固执。
这些是初时乐无异给夏夷则的评价，后面几种性格不做评价，本以为“冷淡”是人形机无法避免的缺陷，但相处久了之后却也发现对方性格中生动的一面，渐渐越来越习惯，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是情根深种。

但毕竟是会被损耗的机械，配件老化更替也让乐无异耗费不少精力——当然他对这事乐此不疲，只有几样东西，却是年久早已停产无法再更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承载了所有数据的芯片。

第一次维修检测到芯片开始有老化迹象的时候，乐无异虽有不安，但还没有意识到失去会来得如此迅速。他在地下室盘腿坐在一堆工具中间，仰头看夏夷则波澜不惊的脸，感觉内心渐渐平静下来。

“区区几十年，便已更新换代得太快，师父大概想不到，他的人形机作品就已经可以称作古董了。” 乐无异感叹道，语气里充满着对自己虽是机械师却无法制造芯片的遗憾。把手伸到眼前反复张开握紧，忽然又露出笑脸。
“不过这样也好，那你就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
像一个真正的人一般，拥有的是不可倒退也不可重来的生命。

“只是不会变老而已。每年我和你都同样过一次生日，但渐渐渐渐也只有我在老去，夷则你不会嫌弃我吧。”

本来还沉浸在上一段话所渲染出的深远意味中的夏夷则被乐无异这句话逗笑。
“我在意这个做什么，机器人并不会介意年龄啊。”

“你又不是普通的机器人，不管是在人形机风靡上流社会的过去，还是在冰冷精准的器械普及大众的现在。”
乐无异想起师父的人形机离开之前把夏夷则带到他眼前时，那清冷疏远的眼神，师父人形机说这大概是他毕生作品中唯一一件超越了自己想象且充满了未知的成功之作。乐无异开始并不理解，不能掌控的机械难道不应该是失败品么，这类东西若要能够造福人类就要能为人所用。而在他苦心钻研的日日夜夜里，终有一刻体会到了“生命”的至诚至贵。

因夏夷则的机械之身带有“生命”的不可确定性，让乐无异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无限可能。

“现在性格倒是变了不少，温和了许多，礼貌疏远得让人总错觉带刺的态度不见了，相处起来从最开始的寒冰冷冽到后来的如沐春风——”
“我并没有改变，对待别人我也依旧会那样……”夏夷则不为所动，“人形机怎么会变呢，你感受到的不同只不过是因为你成为了触发我这一面性格的人物而已，对我来说，你也一样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连甜言蜜语都说得这么顺溜了。”乐无异受用地眯起眼睛。

“到是无异你，真的变了不少。”

“我是普通人嘛，活过那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还不改变那才奇怪呢。”乐无异不以为意地回道，“不过，我一直在想，这么多年了，你都没叫过我一声主人，哼，差评。”

夏夷则轻笑，敲着墙壁说道，“店家已倒闭，恕不退货。”


但到底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
日新月异，斗转星移，社会变迁越来越迅速，脚下这土地也会老去。
乐无异会变，夏夷则当然也会。


我爱你。
我也爱你。
永远别离开我。
永不。
永不？
永不。


然后一夜之间他的机能衰退殆尽。
目不能视，手不能抬，腿不能行，躺在床上睁着没有焦距的双眼，似是变成了橱窗里冰冷而了无生气的机械，这次连火光都不能温暖半点。

乐无异半跪在床边，只觉得自己也手脚冰凉。

“无异。”

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乐无异张了口，却不知要如何回应。冰冷的空气似是夺去了他的声音，惊慌堵在喉间，不上不下。

“无异。”

说好的永、不、离、开、呢？
你的强势呢？骄傲呢？你说“让开，我来”时那种不容置疑的气魄呢？都哪儿去了？！

“无异，我知道你在，你听我说。”
“你会生老病死，机械也会老化损坏。”
“没有什么值得难过的，这不过是自然规律。”
“我……很感激谢前辈让我遇见你。”
“这二十年虽短暂，却又是我一生那么长，所经历之事，皆有你相伴，我亦毫无遗憾。”
“只望你……莫要悲戚伤身。”

往日清冷如水的声音此刻听来似有些模糊糙杂，像是清晰的图片上有雪花噪点在跳动，难辨原貌。乐无异梗在喉头的悲切一下落进肺里，呛得他重重地咳了起来。

“平日也不见你如此多话，”乐无异狠狠抹了把鼻子，终于出声回道，“原来我一不讲话了，你就可以一个人说个不停。”

“我只是怕往后再没有机会……”
“谁说没有机会的！你毫无遗憾，我可还有一大把心愿没有实现呢，你不能——”
 “对不起……你的心愿我大概没法继续陪着你一一实现了，我现在能做的不多……你就体谅一下吧，主人？”
“你叫我……什么？”
“若这也算作心愿之一的话……我这么叫，主人会开心点么。”
“……你……混蛋，谁要在这个时候听你叫主人啊！”
“呵呵，我还是喜欢这样有生气爱激动的无异。”
“……我竟然不知道原来你还爱开玩笑……”
“你若嫌弃，我住口便是。”
“我怎会嫌弃！夷则你要是想捉弄我，我就每天露出各种破绽让你涮，再捉弄个三、五十年我也绝对奉陪。”

“倒也不必委曲那么久。”杂音越来越大，夏夷则竟勾起一个微笑，“这个表情可还好？”
乐无异看着他嘴角的弧度，觉得熟悉相似。
“你偷学我的表情。”

“无异的笑容可以温暖人心。如今我把它留给你，只希望……”
后面的话再也不可辨别，夏夷则的笑容好似定格一般，再不做改变。

乐无异跪得久了双腿麻得没了知觉，他抬手按上自己左边胸膛，觉得那里面似乎也没了知觉。
然后一切消失不见，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像那天带着陌生客人归家时的情景，风雪擦着脸颊割过耳朵，感觉到了一些疼痛，然后他看到夏夷则站在城堡门口，撑着一把机械伞，站得笔直。

空洞的内心渐渐被欣喜塞满，满得胀痛起来。他站起身来，踩着柔软的积雪却又使不上力气。努力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越是迫切越是陷得更深。
撑着伞的人冲他笑了一下，张着口似乎在说别着急，突然一阵尖锐刺耳的噪音，夏夷则脸上的笑容冻成坚冰，下一秒就分崩离析，随之一同瓦解的还有他的身体，在乐无异面前坍塌成一堆零件。

一瞬间风雪停息天地无光，乐无异只觉得安静得震耳欲聋。

*
*

“无异，无异。”
“无异，你醒醒。”
“无异？”


乐无异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满头冷汗地大口喘气。

“做噩梦了？”
夏夷则担忧地看着他，伸手抚顺他被自己揪得皱皱巴巴的衣服。

“夷则，你还在……”
乐无异缓过神来看到夏夷则，嘴巴一撇睫毛一抖，委屈得就要掉下泪来。他用力抱住夏夷则，把头埋在他胸前，呆毛抖来抖去。

怎么忽然变成十岁小孩了。
夏夷则觉得有些好笑，却不知他作了什么梦该怎么安慰，只努力按着那根抖擞的呆毛，想理顺乐无异睡了一晚乱糟糟的头发。


还是熟悉的微凉的体温，柔顺的头发散在脸颊两边落了一下在自己脖颈之间，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振动，触感清晰而真实。
梦里疼痛到惊恐，再到麻木，到空虚的感觉渐渐褪去，乐无异此时被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喜悦所充斥，恨不能把现实的每一秒都再拆成60份来慢慢细数。

抱了好一阵子，乐无异才安了心，掀开被子伸了个懒腰准备起床。瞄了眼床头的钟，奇怪地问道：“已经这么晚了啊，你居然也会睡懒觉？”

“呃……昨夜有些累了。”夏夷则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把苦笑隐藏在后面。
“不像你的作风呀。”乐无异邪邪一笑，又凑过去掐他的腰，“久不运动，不行了啊，腰酸么？”
“倒也……还好……”
“我给你按摩按摩。”
“不必了。无异你再不去开店，会有客人抱怨的。”
“常常下午才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乐无异揉捏着夏夷则的腰，对方的手搭上来，带着抗拒的动作，身体却僵硬得十分不自然，乐无异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夷则你……”
“别闹了，赶紧起来。”

夏夷则推开乐无异，撑着床铺微微一用力，整个人又滑入被子里：“我再躺会。”

“……”乐无异偏不听话，伸手抖开了被子，带着疑问审视着夏夷则的身体，“是不是哪里又出毛病了？”

夏夷则见藏不住了，叹了一口，“无异你听我说。”

——无异，我知道你在，你听我说。

梦境里的话语不可遏制地又冒出来，与现在身边的声音重合起来。因为温暖的拥抱而渐渐平息的不安与恐惧此刻又开始蔓延。他紧紧咬着嘴唇，内心祈求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静止住让夏夷则永远也说不出下句话。

像是等待最后宣判前的寂静。

“我的腿动不了了。”


*
*

冰雪化了一半，野外的地面斑驳起来，冒出点点绿芽尖。

又是一年开春。但时间似乎已变得不那么重要。
日升日落，四季更替，外面的世界仍旧在以日新月异的速度发展着，却似乎都与乐无异无甚关系。他变得像个旁观者，把在城镇里听到过的有趣事情一一带回城堡与夏夷则分享。

因为芯片老化的缘故，夏夷则从畏寒到渐渐失去对温度的感知，从视力下降到渐渐失去视觉，早已不能控制腿脚，慢慢地连手指也变得不大灵活。

不过那又怎样？
夷则仍旧是夷则啊。



经历过不可置信的阶段，曾经拼了命地去寻找解决方法，独自翻山越岭，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城镇，终究是徒劳。而每次归家后迎接他的都是机能进一步衰退的消息，不甘和痛苦一度深深纠缠着这个曾经骄傲自信又充满着朝气的少年。

直到有一天夏夷则遣散了所有照顾他的佣人，坚持独自在门口等着乐无异，看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够了，无异。」
乐无异凝视夏夷则许久，确定对方脸上的表情不是埋怨和痛苦，才小心翼翼地扶上轮椅的把手慢慢地推着夏夷则进入室内。

「我不想让你把时间浪费在这种飘渺无望的事情上。」
「我不想成为你痛苦的源头。」
「即便无法行走，也仍旧能好好在一起。」
「剩下的时间说长不长，但其实也不算短。」
「别再奔走了。」

看着夏夷则丝毫没有变化的面容，即便身体机能日渐衰退仍旧是一副淡定自若的表情，乐无异终于意识到或许留在这个人身边才是正确的选择。
「好，我陪着你……不，是希望你能陪着我。」

城堡里时间的流逝从这时开始变得缓慢。



乐无异把最后一个螺丝拧好，满意地擦净座背，说道：“来试试新轮椅吧。你不喜欢被别人照顾，我就装上了自动导航与声纳系统，即使自己单独行动，也不会再撞到东西了。”

放弃了寻找芯片的茫茫旅途，乐无异便致力于制造装备。虽说是有些“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意味，但他还是坚信总能找到办法，绝不放弃努力。


“呃……你真的好重……”
乐无异把在一旁安静坐着的夏夷则抱到轮椅上，抱怨的话语里实则更多宠溺的味道。

“有劳了。”
即便目不能视，被移动的过程中夏夷则也没有任何不安的感觉。他信任乐无异，也相信他的能力与他的作品。
坐稳后随口说出一个房间名，轮椅便开始缓缓行驶，地下制作室里零散物件极多，通向房间的道路复杂且狭长，轮椅转弯灵巧，竟未有一点磕碰。

“这机器真精巧，好像有眼睛一般。”

“可惜只能帮你探路，却不能让你看见我。”乐无异习惯性地把手搭上轮椅把手，一同前行，“我还有许多东西没能来的及向师父请教，若是他还在，一定有办法——”

“无异的模样，我早已刻入脑中。”

“……”
一句话打散了乐无异又稍微浮起来的内疚和不甘的情绪，他眼睛迅速潮湿起来，从心底升起的暖意在咽喉间膨胀，连鼻子都酸涩起来。
即便知道夏夷则看不到他，仍是忍不住别过脸，用力咳了两声，又狠狠揉了把眼睛。

“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在想之前还担心像你这么心高气傲的家伙，若是落到……如今这般田地，该怎么安慰和鼓励才能让你好受些……我一直在绞尽脑汁地想着法子，但结果反倒好像是你反过来安抚我要多一些，我简直……”
“无异你别想太多。”夏夷则微笑地伸出手，乐无异俯下身子覆上去紧紧握着，他继续说道，“虽然我确实曾经痛恨过自己的无用，恨自己不能护你终生，恨自己成为你的累赘，若干年停止运转后只能留下这一身机械皮囊，该是多么地面目可憎……”

“夷则就是夷则！”乐无异急切地打断他，“我喜欢你，又不是因为你有用，不是因为你能助我寻找珍稀材料，也不是因为你能护我安全，我喜欢你，是喜欢了你的所有，是因为你是夏夷则，不可替代之人，即便如今你机体功能衰退，我也绝无嫌弃之情，只愿换我护你终生——不是出于指责，而是因为我爱你，我能为你所做的，一切微小的事物都让我感到幸福。”

“我知道，你听我说完。”夏夷则牵着乐无异的手按往自己左边胸膛，“这里面明明没有心脏，却仍能感受到跳动，我相信那是你赋予我的。你说的我都知道，所以才说那是曾经的想法——其实也只存在过一瞬而已。我这一生，能遇见你已无所遗憾，不管以何种形貌何种身份，，此时此刻仍能伴你左右，也已知足。不是安慰的话，这些都是我真情实感，绝无半点虚言，若非要说还有什么放心不下，就是你。”

生老病死，本自有命数。夏夷则虽不是信命之人，却也知不管科技如何发展，自然规律总归是不能逆转的。人是这样，机械也是同样。
能够争取的东西，他必定会努力去与阻力抗争，但本质上无法改变之事，他亦有勇气坦然接受。
唯一担心的便是眼前这人思维绕不过弯来，不管他离不离开都要一条路走到黑。

思维单纯之人或许在平日里总要比别人更乐观，不容易陷入纠结的情绪中，但在另一方面，这类人一旦对什么东西起了执着之心，便会用纯粹而强大的精神力投入其中，固执到旁人无法理解的地步。
乐无异对机械便是如此，夏夷则欣赏他的纯粹、不为名利的投入，但若是在自己身上同样也产生了执念，只怕不是一件好事——想起之前乐无异偏执地寻觅芯片的那一段时日，夏夷则的担忧就愈发深重了，况且……

半生仍长，独自一人何其孤单。


“就你看得通透。”乐无异摇摇头，“我可没那么洒脱，虽是承认了暂时没法修好你的这个事实，但我不会放弃。我还记得你说的永不离弃，夷则你那么守信用，可不能随便食言。”

“这一次恐怕真的……”

“那我就在你的芯片被磨损到不能使用之前先切断电源，这样我就会感觉你只是一直在沉睡，总有一天还会醒来。“

“这样做的话，我的最后那一点生命也就会不知不觉耗费在芯片老化的时间里了。与其不知道在多少年后老化失效，还不如争取多一分一秒留在这世上陪伴你，直到芯片坏掉，绝不浪费一毫。”
夏夷则一点也不想给乐无异留下那种长久无望的等待——甚至可以说是幻想。他宁愿干脆利落地离开，强迫乐无异接受现实，这样也许他还会拥有一颗自由之心，不管接下来的年岁是否会有新的人进入他的生命中，都比对着一个永远闭着眼睛但又没有彻底死去的人形机要好。

“我的生命，自当由我自己做主。”
夏夷则的语气不容置疑。

“到时候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你才不会知道呢。”乐无异嘀咕着。

“你说什么？”
“我说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夏夷则还待再问，乐无异握住把手飞快地推了起来。

“雪化了，夷则我带你去看风景。”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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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照射在脸上，夏夷则仍能看到一些朦胧的亮度。
乐无异描述着山野间的景色，声音和着风，温柔又悠远。

让我做你的眼，成为你的腿，竭我所能，将这个真实的世界再一次完整地呈现给你。

“我所见的日升月落，我所见的浩瀚星辰，夷则，你是否都能看见？”
而我眼中的你，丹壑月华。

“一直都能。”

“因为，你在我身边。”

夏夷则感觉到从握紧自己的那只手里传来了忘却已久的暖意。


-正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