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有鱼

直到温热的雨点带着腥涩的味道打在脸上，乐无异才意识到刚才隐隐的雷声不是乐曲中的背景音。天空此刻是阴阳两面，他想不愧是盛夏的雨，来得又急又快。自己似乎跨过了晴雨的交界线，上一分钟还被热烈的阳光逼迫得只得低头走路，这一秒仰起的脸就变得湿漉漉。
乐无异摘下耳机挂在脖子上，雨水淅沥沥的声音便清晰起来，他快步走了一会，在还没湿透前躲进了街角小店的屋檐下。

刚过午后，街上的行人并不多。这雨或许来得并不突然，只是自己带着耳机一直在思考这个假期的机械设计任务，才对它猝不及防。乐无异一个人站在屋檐下，看三两人撑着伞淡定地路过自己眼前，默默想道。

雨水已经全然把地面和空气中的暑气浇了下去，最开始那股腥涩的味道也渐渐被清爽的凉意所替代。乐无异惬意地眯起眼睛，皱起鼻尖用力嗅了嗅。
旁边是各式各样盛开的花朵，一捧一捧地捆在一起立在花架上，再往后一点是花盆中亭亭玉立的植株，正含苞待放。看地上明显挪移过的痕迹，花店的主人大概对这场雨早有预备，一片花瓣都没有被雨点打落。

乐无异百无聊赖，转过身将视线投向店内。
他向来自诩视力绝佳，所以看到那人后视线就收不回来了。


夏夷则坐在简约的高脚凳上，一只手托着下巴，胳膊撑在米白色的小方桌上，他面容白净鼻梁高挺，带着一副半框眼镜文艺气息十足，眉头却微微蹙起似乎陷入了思考。另一只手覆在书上，修长的手指夹着页角准备翻页。阳光从侧窗的百叶透进来，带着玻璃上雨水的折射变换，投在墨色的发丝上，一条光一道影，交错斑驳。店内百花簇簇，又偏偏腾出了那么一片简洁的空白，只余变换流动的光影水纹，和那么一个安静优雅的人。

今天这太阳雨也太好看了吧。
乐无异在心里狠狠地夸了一句。


他想好了满肚子开篇语，准备去认识一下店主，说不定从此就为自己打开了一个文艺的世界，可以洗礼一下他身上满满技术宅的味道，给他的人生带来一次升华。
可当他飘飘然地走到那人面前，看着对方摘下眼镜合上书后，原本已经到了嗓子眼的话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被大风吹散的雾气，完全无迹可寻。

因为书的封面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量子纠缠”。

在这短短的几步路途里，乐无异并没有特意去思索让对方陷入沉思的是什么书，但会直觉它大概是属于文学一类的读物，或许是散文杂记，或许更复古一点是诗经论语，再不然，也可以是养花护花手册。

万万没想到……

又联系起自己大学物理的分数也不过良好级别，作为一个热爱机械热爱物理的技术宅，都还没有深入涉及到量子物理的境界，乐无异感受到自己的优势受到了挑战，他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开始振动。他那一颗向往着被人引领着踏入文学世界的少男心，破碎了。




“请问需要帮助吗？”夏夷则稍微有一点被打扰的不满，但很快就被礼貌的脾性所盖过。
“我……那个……”被《量子纠缠》绞碎的思维还没有拼凑回来，乐无异愣愣地看着夏夷则，不知道要说什么。

夏夷则注意到对方潮湿的头发和面庞，贴着脸颊的发丝甚至还有要往下滴水的趋势，他挪开凳子，走到里间拿了一条白毛巾扔给乐无异：“擦擦吧，别感冒了。”

“哦，好。”乐无异接过毛巾胡乱地揉搓着自己的脑袋，开始思考着怎么给自己贸然进来的行为找个理由。
“是要买花吗？明天就是母亲节了，康乃馨已经被预定了不少。”
乐无异听到这句话顿时松了口气——没想到店主这么温柔善良，一下子就给自己找到了理由。“对啊，那个……能帮我包一束么？”乐无异随手指了指花架上的白色康乃馨。
看着眼前的人胡乱擦了一通脑袋，褐色的发丝变得蓬松起来，一撮呆毛缓缓得立起来，衬得他原本就纯良的脸庞愈发地天然无害。夏夷则叹了口气，接过乐无异用完的毛巾，说：“母亲节的话，最好是送红色或者粉色的康乃馨，花语不一样。你要不要看一下花单？有几种包装方式可以选择。”

他果然还是懂花语的，还耐心给自己解释，看起来很好相处的样子。
乐无异顿时原谅了就在几分钟前对方以一本《量子纠缠》打碎了他的少男心。


挑选好之后夏夷则熟练的包好递给乐无异，说道：“花捧下加了绿泥底座，稍微有点沉，不过这样更保鲜，你是今天送或是明天送都没问题。”
于是乐无异就这样抱着一大捧花束走出店门口，雨势已经变小了许多，阳光碎在湿乎乎的地面上不再像先前那样灼热刺眼，乐无异觉得心情也柔和了起来。

夏夷则从花架后面拿出一把伞说借给你。
“不用了，家里会有人来接我。”
“也好，就不用麻烦你再跑一趟来还伞了。”
夏夷则一说完，乐无异就有些后悔了，自己怎没想到借了伞就还可以来还呢？偶然相遇的两个人，若是有点什么东西能够维系住……似乎才是能展开剧情的正确方式。乐无异遗憾地回头看了两眼，忽然想起来什么，急切地说：“那条毛巾……要不我拿回去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不用了。”对方只是淡淡地回道，“不要紧。”

然后便有一辆私家车停在了街道旁，司机摇下车窗向他家少爷招手。

结果还是连名字都不知道。乐无异叹了口气，单手怀抱花束，腾出一只手来理顺了下头发，然后扣上耳机，略带些失落地说了声谢谢。

夏夷则却愣了愣，忽然回身去抽了一张名片递给乐无异。
“这是花店的名片，要是以后还有需要，可以随时和我联络。”

*
*

花店的生意算不上好，常有人在门口打转欣赏，却很会少进入店内，账目上连续好几天都冷冷清清。
其实夏夷则生得一副很好卖安利的面庞，只要带上些许笑意出来问候一下赏花的路人，十有八九都会愿意捧个小盆栽什么的回去，就更别提正你侬我侬的小情侣了，就算不是情人节也有得是愿意送玫瑰的。
只是可惜他生性较为冷淡，虽礼貌又耐心，却自始至终带着那么一点点疏离感。为此逸清曾多次扼腕叹息，说小师弟你本科时候那些张口就来的甜言蜜语哪里去了，那种眼角眉梢含情脉脉的温柔哪里去了，那份「绝对不能让任何一个女孩子伤心」的担待哪里去了？

「师姐……」
夏夷则只是无奈地合上书，勇敢地直面来自逸清的质问，淡淡地说那是被师姐你强卖进话剧社后不得已的表演，当年我内心默默地吐槽过很多次要知道师姐是写剧本的说什么也要守住节操。

「啧啧啧。」
逸清挑着眉毛对这样的说辞不屑一顾，她说你别以为我没看出来，就算那是表演，也是本色演出。更何况既然你有这个技能，做生意的时候就不能嘴巴甜一点？老师把花店交给我们的时候可是指定了营业额的，要是不达标的话，哼哼，等他回来之后看你怎么交代。

夏夷则歪着头想了半天，竟没有一句可以反驳，只好坦诚道自己因为对这本书太投入了所以无心生意。
逸清一边谴责着他玩物丧志，一边翻起了那本书。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逸清默默地离开了花店，对于这本她每一个字都看得懂但组合在一起就云里雾里的书，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不明觉厉。作为师姐，她觉得有点受伤，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师弟已经飞向她看不懂的世界去了。

总之，还是注意一下营业额吧。
逸清临走前略有些失神地留下了这句话。


夏夷则想起逸清的嘱咐，面对今天这位客人毫不留情的砍价陷入了沉思。



昨日乐无异稀里糊涂地抱着一大束花回去，到了家门口才想起要遮掩一下，悄悄地摸回自己房间把花放在窗台，心想着还是当天送比较有意义。等到了今天，傅清姣有麻局，用过早饭便出了门，等乐无异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家里只剩下打扫的佣仆。

窗台的花还开的娇艳，乐无异按夏夷则交代的淋了些水上去，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的水珠衬得红花绿叶更加生机勃勃，让人满意地点点头。
他翻开机械设计图纸继续琢磨着，一个上午过去了思路还是没有任何进展突破，午饭过后乐无异决定再去散散步寻求灵感。

烈日炎炎的午后出来散步似乎是个十分不明智的选择，即便一直走在树荫下也抑制不住汗水的蓬勃，乐无异难耐地摘掉耳机，终于解放了被压覆着的脑袋和耳朵，被刘海盖着的额头早就藏了一层细密的汗水。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花店门口。
店里传来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乐无异不由得顿了一下脚步。

安尼瓦尔正比手画脚地高声说着什么，夏夷则环抱双臂，低头蹙眉。
安尼瓦尔气势逼人，身形高大，又张着胳膊，几乎把夏夷则整个人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下。但即便这样，乐无异还是把夏夷则为难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忽然就产生了强烈的保护欲。
乐无异大步走进店内，插入二人之间，正义凛然地说：“不许欺负我朋友！”

夏夷则和安尼瓦尔惧是一愣，夏夷则正要开口，安尼瓦尔闭眼就赏了乐无异一记暴栗。
“弟弟，演什么英雄救美呢！”

乐无异抱着脑袋喊了一声痛，既而怒视着安尼瓦尔埋怨说这么久没见怎么还是一出场就杀气腾腾的。

“这是哥哥我对你的热烈欢迎啊。”安尼瓦尔咧着嘴，伸手搂过乐无异脖颈，低声说道，“你来得正好，快帮我侃侃价，既然你们是朋友，价格什么的肯定好商量。”

乐无异却警惕地掰开安尼瓦尔的胳膊，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商量什么价格？哥哥你……明明平日里张口闭口就是送我几只股票，这点小钱你计较什么？”还没有仔细想过安尼瓦尔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乐无异直觉就把夏夷则护在身后，仿佛前面的不是自己哥哥而是来收保护费的地头蛇。
——等等，搞不好真的是来收保护费的？乐无异对自己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凭空冒出来的哥哥并不是十分了解，听说大企业后面总有点不清不楚的背景撑着，莫非安尼瓦尔就是靠收保护费起家的？

鉴于对方惯常的嚣张跋扈，还有过好几次打架斗殴的历史，乐无异更担心了。他回过头冲夏夷则露齿一笑，想极力展示自己安抚人心的能力，柔声道：“别怕，我绝不会让他欺负你。”继而转回脑袋面对着安尼瓦尔，露出坚毅的表情。

“他是我朋友，”乐无异再次声明道，用力地说，“你不许动他。”

什么乱七八糟的。
安尼瓦尔一头雾水，但自家弟弟那种护着外人的姿态确是显而易见，他顿时冒了些火。
“我知道了，你这家伙就会胳膊肘向外拐！”安尼瓦尔又瞄了眼乐无异身后的人，继续怒道，“什么时候被人拐走了自己都不知道！”
不对，对于安尼瓦尔来说，还没跟自己回家认祖归宗的乐无异来说确确实实可以说已经被人拐走了……而且一拐就是20年。认识到这个问题后，这位外表豪放粗犷但其实偶尔也有着细腻内心的少数民族汉子感觉到了一丝伤害。
他被自己哽住了几秒，骂骂咧咧着走开了。


乐无异这才解除心里的警报，放松下全身肌肉，问道：“你没事吧？”但他还是不能完全放心，仔细盯着夏夷则看，生怕自己没来之前两人就情绪不对打上了。

夏夷则被盯得有些不自在，答了一声没事。乐无异眨了眨眼，有汗水从睫毛上滑落。虽觉得对峙中的激动让他更觉天气闷热，但看着眼前完好无缺的人，乐无异又觉得挥洒再多汗水也没关系。
刚刚的自己有没有猛涨男友力呢，他胡思乱想着。

夏夷则却似乎没有领这“英雄救美”的情，他又朝安尼瓦尔离开的方向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说：“你搞砸了我一笔大生意。”

“……你没有被欺负？”乐无异狐疑地问，“刚才明明看上去一脸委屈……”
“乐公子，”夏夷则颇有些无奈，“我刚才只是在默算折扣，你突然冲进来打断，我当然不高兴了。”
乐无异嘿嘿笑着掩饰着自己的尴尬，说要不我把我哥的单子接过来把，保证一分不砍。忽然他又注意到夏夷则的称呼，惊讶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乐？”

“……你哥说的。”夏夷则飞快地带过这个话题，把刚刚商谈时候搬出来花又一一整理好。

我哥也不姓乐啊……
乐无异仍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并不是纠结的人，看夏夷则慢慢地整理着花架，心生愧疚。
“我哥他……平时很大方的，虽然做事喜欢亲力亲为，但还真没见他买个花都要侃价。”
“对你大方，但对外，自然要学着算计。企业家都不会平白无故地阔气。”夏夷则这么说着，心里却在想是不是自己先前开价宰得太狠了。果然想靠单笔生意就一劳永逸还是不现实的。

他心生愧疚，所以在乐无异掏出信用卡说我来埋单的时候，他善良地在POS机上输入了一个还算合理的数字。以至于时候当人把花送到安尼瓦尔公司时，扫了一眼价目单的哥哥立刻给乐无异打电话，手舞足蹈地说原来你上次那招是以退为进啊，哥哥我算是学到了。

乐无异嚷嚷着这点小钱哥哥都计较了半天，还说不是在欺负你。
夏夷则笑了笑，说：“你特意过来，不会就是为了帮你哥哥付款？”

于是乐无异又陷入了前一天走进花店时的迷惘状态中。
“我……那个……随便看看……”

“你的花还没送吧。”
“你怎么知道？噢对了，帮你搞定了你说的大生意，”乐无异蹭了过去，简直想为自己的机智点赞，“要不送我张贺卡吧，鲜花难道不应该配贺卡么。”

一股灼热的气息笼罩过来，乐无异靠得很近，夏夷则甚至能看清他每一根睫毛。
睫毛真长啊，像混血儿一样……夏夷则微有感慨，看着那睫毛一颤一颤的，还挂着细小的汗珠。
他微微向后退了半步。

“怎么每次见你都是湿漉漉的。”说完便去里间拿了毛巾递给乐无异：“擦擦吧。这条毛巾都快要成为你专用的了。”


这两句话让乐无异心里一软，恍惚间错觉两人相识已久，这一趟只不过是众多离去后又归来的其中一次。

*
*


夏夷则大方地答应赠送卡片，但出乎乐无异意料的是，对方并没有去挑选收纳盒中的卡片，而是直接坐到台子边，从下面拿出白卡纸、美工刀、切割衬垫，开始手动裁剪贺卡。

乐无异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扑到台子边，惊讶地问：“你你你你你你现做？！”
夏夷则镇定自若：“恩，你不觉得亲手制作会更有意义吗？金钱能买到的，不过是俗物。”

乐无异仔细琢磨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但照这理说起来……似乎应该由自己来制作才对。于是他贴过去，乖乖地说：“我来做吧。”

夏夷则二话不说，干脆利落地把工具全部交给乐无异，只交代了一下不要划到台面，卡片花样随便玩。
乐无异本以为夏夷则会在一旁手把手教他，或者至少是指点一下怎么做立体花样，没想到对方直接弹了弹衬衣上的纸屑，就安静地坐到一旁去又翻起了他的《量子纠缠》。
空气安静下来，只有铅笔在卡纸上打型的沙沙声和缓慢的翻书声。对方看得很认真，乐无异有些郁闷，连开口问一下都觉得似乎会打扰到他，只好默默接着夏夷则裁切的花样继续创作。

不过大概动手能力都有着一定程度上的共通性，不管是机械制作，还是手工制作。乐无异不愧是动手能人，即便是第一次做立体卡片，也能在没有浪费多余卡纸的情况下一次达成。虽然只是简单的花样，但切口平滑整齐，打开时的立体花样也十分挺拔。

“刀工不错，简约大气。”夏夷则托了下眼镜朝那边瞄去，“下一步就是开始画了。”
乐无异摆弄着他的立体贺卡，心里颇为骄傲，听到夏夷则开口评价了，更觉来劲：“在实验室天天画零号图纸，这小卡片，不在话下。”说罢就开始挥舞着马克笔，姿态潇洒。

不用一会儿，乐无异就捧着卡片蹦过来放到夏夷则面前，一张大大的笑脸写满了“快夸我快夸我”。

“这是什么？”夏夷则一头黑线地看着抽象的各色线条扭曲在卡片上，原来白卡简约立体的和谐感荡然无存。
“我的创作，名为‘抽象美’。”
“……看来你的审美有待提升。”夏夷则“啪”地合上书，走到台子前又摊开一张白卡纸，“重做吧，我来画。”
“为什么？”面对不能欣赏自己创作的夏夷则，乐无异垮了脸，有点委屈，“怎么不美了，而且你不是说，亲手制作的东西更加有意义？”
“嗯……话虽如此，但我不能容忍这么没有美感的卡片配上我搭配的花束。”夏夷则的态度不容置疑。

原来是个完美主义强迫症。
乐无异在心里默默吐槽道，但想到最终的卡片是自己的裁剪加上他的作画，这样的合作似乎又有那么点亲近的意味，于是他再度精神抖擞起来，跟夏夷则两个人挤在小小的台子边开始工作。

大概是因为店里的植物多，外面的热浪扑不进来，空气微凉舒适，即便两个人靠得很近也不觉得热。动作间偶尔碰到胳膊，夏夷则就会微微缩一下，似乎是怕影响到乐无异裁切，又像是怕痒。这种下意识的退让，有点像怕生的小动物。乐无异觉得有趣，总是隔一会儿就故意把动作放大一点，去蹭对方小臂，碰了几次夏夷则就察觉到对方的恶趣味，他有些无奈暂停了草图进程，看着乐无异。

“你就不热吗？”
“清和身上凉凉的，碰到并不会热啊。”
“你叫我什么？”夏夷则颇感疑惑，不知道对方怎么突然蹦出自己老师的名字。
“呃……清和啊……难道不对？”
乐无异也停下了动作奇怪地问道，看对方的表情大概是自己搞错了什么……他摸了摸口袋，翻出一张卡片。“这不是你的名片么，上面写着清和。”
“这是花店的宣传名片，花店是老师开的，我只是助理。”
夏夷则用手指点了点卡片下方，乐无异这才注意到店主的下方还写着一行小字“花店助理：夏夷则”。

“原来你也是学生啊！夷则这名字真好听，你叫我无异就好了~”乐无异毫不惭愧地立马改口，叫得亲亲热热甜甜腻腻，只听得夏夷则心里一抖。
“我们还没熟到称呼可以省略姓的地步吧，乐公子？”
“一起给我妈妈做卡片，这样还不够熟吗？”乐无异思索了一下到底怎样才能被称作“熟”，想起以前和舍友出去吃饭买单的时候，舍友总是一手勾过自己的肩膀大笑着说我们都这么熟了你就把单买了吧！于是他依葫芦画瓢伸手揽住夏夷则肩膀，心想这样够亲密了吧。

夏夷则有点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下意识就想弹开，却不料被乐无异用力按着肩膀往身边扯，结果他重心不稳一个趔趄撞进乐无异怀里。

“话说，这样总可以称之为‘熟’了吧，夷则？”

夏夷则听到乐无异清亮的声音直接从胸膛传来，立体感十足，叫自己名字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压低了声线，振的他耳朵一丝麻痒。夏夷则不禁缩了缩脖子，面上没由来的一阵绯红。

乐无异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妥，见夏夷则没有反对，便以为对方是默认了。他松开了胳膊让对方站直，又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夷则。

“诶，夷则，你怎么好像有点脸红，太热了吗？”
“……还好。”夏夷则别过头，继续画起草稿。
“要是热就开空调？我看你耳朵都红了。”
“……别废话，好好干活。”


气氛就这样暖了起来。
至于称呼问题，在夏夷则重申了两遍后，以乐无异“好的夷则，没问题的夷则”这样的回答告终。他根本没有发现夏夷则困扰的表情，注意力全部被一旁的玻璃鱼缸所吸引走了。

“你也养了锦鲤！”
乐无异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

“那个是逸清师姐送的。”夏夷则抬起头来瞄了一眼，有些苦恼地说道：“其实……我很不擅长养这类东西。”

最开始逸清捧着鱼缸过来的时候，神秘兮兮地说，占卜的时候发现你上辈子是条鱼，这辈子命里缺水，做生意容易亏本，所以师姐我特意去买了这条锦鲤，你好好养着，一定能镇住店里的生意。
她把小鱼缸和鱼食往台面上一放，什么也不再交代就潇洒离去。那条锦鲤游得欢畅，丝毫不在意鱼缸只有它两个转身的长度。夏夷则早就习惯了逸清的这种作风，一开始并没有太在意，每日就按时扔点鱼食进去。但半月过后，他发现这条鱼的状态似乎越来越差，尾巴上也起了一些白斑。他带着困惑上网查了资料，才发现养鱼并没有想象的简单。
逸清看到后再次痛心疾首，说锦鲤而已你也能养成这样，怪不得花店一直门可罗雀。

“如果你也养鱼的话，这条送你吧，在我这儿总感觉活不长久了。”
“那怎么行，你师姐送的，还有这么重要的意义。”

夏夷则想了想，能遇到乐无异这种挥金如雨的顾客，说不定真是冥冥之中起了效果，于是点点头认可了这句话。

“你别担心，看它白斑扩散的面积不大，我下次过来带点硝酸亚汞过来应该可以解决。”乐无异这么说着，又悄悄地给俩人之间的联系加上了一层。

像这样的小事，一丝一缕慢慢地叠上去，日久也就成了一张让人没法挣脱的网。

“不过我一直以为种花养鸟养鱼是能够相通的，没想到你养条锦鲤……会这么狼狈啊。”乐无异又忍不住揶揄道，“看来再聪明的人都会有捉襟见肘的时候。”
……不要因为花鸟鱼市场总是在一起，就认为开花店的人一定能养好鱼。夏夷则回得坦然：“我只是不太懂如何与它交流。”

大概是感受到了外界对自己的重视，水里的鱼又忽然精神地游了起来，摆着尾巴偶尔甩出了水面，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看，你家小鱼都这么喜欢我，以后我可以常来吗？”乐无异盯着鱼缸看，鼻尖都快贴到玻璃上。
“嗯。”夏夷则没有停下手里的画，淡淡地应了一声，语气里听不出是欣喜的欢迎还是抗拒的勉强。乐无异用指尖轻轻敲了几下鱼缸，又回到先前的位置继续工作。


暂停交谈后乐无异收回了注意力，很快便又裁剪好了一张立体卡片。他凑过去看夏夷则的草图，不由得大为惊叹
“没想到你这么这么有功底。”他由衷地赞叹道，登时不再惋惜自己的那份“抽象美”。

乐无异看了一会儿，又来了兴致，翻起收纳盒里的卡片，问夏夷则成品能不能画得比这些还好。夏夷则一副荣辱不惊的气场，但到底还年少，心底的争强好胜抹不掉，说那些也不过是俗气的设计，然后把乐无异的各种期望都一一应下来。


“简直年度巨献……”
最后乐无异看着完成品，不敢相信地喃喃道。“夷则你这是开挂了吧？”

等二人把一切都收拾妥当，乐无异把贺卡小心翼翼地收进包里，才注意到原本明晃晃的阳光已经染上了金黄，斜斜地照射进室内，把门口几株百合的花瓣影子拉得老长。

乐无异略带歉意地看向夏夷则，为自己耽误了他一个下午的时光而道歉。
夏夷则摇摇头，说：“不必介意，今天和你做得这单生意已经足以向老师交差了。”

询问下得知夏夷则原来是艺术生，师承清和。假期来临，清和留下一堆任务给门下弟子自己就云游四海去了。夏夷则说自己老师生性洒脱，走的时候把画室交给师姐管理，这间花店就留给了他。
他语气中满是尊敬和向往，但乐无异却觉得这样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有点洒脱得过分——尤其是细节部分听起来怎么都像是夏夷则在努力赚钱供老师旅行。

这么说好像也对。
夏夷则偏着头想了想，又说平日老师教导自己良多，所以这也是应该做的。

或许搞艺术的人就是这么不走寻常路吧。为了一次灵感的爆发，可以即刻启程去苦游天下，不过……犹豫了半天，乐无异还是决定面对那本在昨日伤害了自己的书。

“为什么学艺术的人会去看量子物理？”

一样至为感性，另一样至为理性。
乐无异看着夏夷则，他线条柔和，勾勒出一身古典气质，光坐在那里就是一幅温和的画。可他说话时，如漆如墨的眸子里又透着一股新雪的气息，连语气也是淡淡凉凉的，并不刻意矜持，也不火热张扬，是一种简练的淡然。
乐无异忽然就觉得这两样东西就这样被糅合起来了，微妙得极具美感。


因为艺术无国界也无学界。科学也可以是艺术，而且，艺术不仅追求美，还追求真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联系，从宏观到微观，从诗意到平淡，层层剥离开去，都可以归结为一种关联；而当知道这世上所有的事物都可以用一个终极理论来解释的时候，美学就会被赋予一个新的高度——因为我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不同了。

夏夷则如是说。

正如我们再次相遇，与你在路边踢到一颗石子，都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乐无异听得似懂非懂，他知道科学的可爱，正如技术能够造福社会，但要讨论这样上升到哲学方面的科学，直线思维的他只能尽力将这些转换成自己能够理解的话语。

“所以你的意思就是……读这些书有助于提高你的专业素养？”
“可以这么说。”夏夷则忽然觉得，对方才是在某些方面达到了极致的简练。


金晖都渐渐黯淡了下去，乐无异带着对夏夷则越来越浓的好奇，作着依依不舍的告别。

“可是你还没有付钱呢。”
这么一句话把还沉浸在刚才那番高深莫测的话语环境中的乐无异拉回了现实。

“不是说好了卡片免费送我吗？”
“卡片免费，设计可不免费。”

乐无异发誓他刚刚看到了夏夷则脸上转瞬即逝的、被人们称作“奸商的微笑”的表情。

“不是我不愿意买单，但经过你刚刚那番话的洗礼，我感觉艺术的东西扯上钱就肤浅了。”
“嗯，你说的对，”夏夷则再次坦然地接受了乐无异的说法，“艺术是无价的。”
正当乐无异准备接一句“所以这就作为我们友情的见证”时，他又抢先说道：“所以作为补偿，你过几天来店里打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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